北京的青年诗人石头居住在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一条街里。他的窗户可以隐隐看见美术馆绿色的栅栏和绿色的士兵。墙壁上污迹斑斑，多情人刻上了弓箭、心脏和女人的身体，还有被美化了的性器官和种种毛茸茸充满性气息的图案。流浪的艺术家们经常聚集在这里高谈阔论，话题不断变换，永远有新鲜的刺激的内容。女人与政治。宫庭内幕与炒汇诀窍，诗歌与性的比例，张艺谋与巩俐，崔健与严新，喝啤酒，喝可口可乐，喝五粮液，喝二锅头，喝自来水，困极了，五六双臭脚丫子横七竖八躺下去，直到第二天晚上重新开始。
是小姐洁向我介绍的这个地方。她认为记者的生活面应该宽广，从这些流浪艺术家身上会得到很多灵感和激情。洁说，有一度时期她对艺术特感兴趣，经常到这里来呼吸艺术的空气。她那时还是旅游专科学校的学生。小姐洁告诉我，那个地方很好找，到美术馆对面的巷子里，只要闻到耐克球鞋所释放出来的熏人气味，便可以找到石头的居住之所了。你说是洁叫我来的就行了。
根据洁小姐的耐心指点，循着那股由脚丫子与耐克球鞋所培育出来的独特的艺术气味，我找到了美术馆南路11号———著名的流浪者沙龙。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我推开石头的门时，石头和他的一帮艺术家正昏睡未醒。我叫醒了石头，石头懵懂地向我做了个手势，窝窝囊囊地说了句：“娜晚上来”，便又呼呼死猪般地倒在一群瞌睡虫中间。
听洁讲，石头在北京挺有名，他以前画过画，近几年写诗很有名气。北岛是他的铁哥儿们，他有北岛的电话号码，杨炼出国前请他到明珠海鲜赴宴，顾城在新西兰给他寄圣诞卡。江河的蝌蚪自杀了，他三天不吃不睡。石头的诗画集将由大陆的工人出版社、香港的三联书店和台湾的新地出版社“共时性推出”，据说看过这本诗画全集的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对此书十分欣赏，准备荐给皇家学院。
小姐洁在向我转述时熟练得像在介绍自己的生平，脸上还闪着兴奋的红晕，我很自然地问了句：
“他没发展你吧？”
“差一点儿。”
躺着的石头远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精神，魁梧，他嘴边流着口水，翻身时像一只瘦瘦的小猫，倒是他身边的几位更像洁小姐描述的那样更具艺术气味。石头又翻了一个身，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梦呓，但只有一个音节：“nana”。我明白了，他在惦记着一个叫娜的女人。梦是人最清醒时的现实愿望。
石头疯狂得没有理智的言语终于震惊了屋里所有熟睡的男人。他们纷纷起来竭力消去了因睡眠而带来的冷色和倦容，而用水来让他们的灵魂和气质深沉地显露出来。女人是神秘的，一个美丽女人的名字里的音符有一种强烈的呼唤。
后来，又过来了几个大胡子。他们吵嚷着说今天不喝酒了不侃大山了，今天要和娜散步去。
于是，人们争执起来，像争执领土一般争夺与娜散步的可能。我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人的争执，一位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居然挥舞着拳头要用拳头作出最后的裁决。待他精疲力竭难以进行新的冲突时，我想起我们经常做的游戏，说：“抽签吧。”
石头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抽签。”
签是石头用红色的纸张揉成的，鲜红的圆纸球像成熟的樱桃在台面上热烈地滚动，牵动着一双双要冒出火花的眼睛。在这滚动的十一颗樱球之中，只有一颗是石头用炭素墨水涂着的黑三角，谁摸到了这个▲字，就会有一个自由愉快轻松的美丽的夜晚来伴随他到天明，否则，这个周末的夜晚将像纸一样苍白一样没有色彩。红色包裹着黑色，意味着幸运与爱情，红色包裹白色，将是一种丧失。
石头又一次将台面上的红球滚动起来，他的双手在颤抖，居然神经质地要将这些红球全部抓在手里迟迟不肯放到台面上，但他很快感受到那些紧盯着他右手的眼光里所放射的炙热，他猛地松开手，这些鲜红的小球便奇妙地扬成一幅独特的画面。我至今还记得那十一颗红纸球分散在那纸杏黄色台面上的具体位置。这十一颗星星堕入这张海洋时扬成北斗星座的形状，而那颗饱含黑色内核的幸运之星事后我才知道正处于北极星的方位。由于所处的视角不同的缘故，事后我谈起这个夜晚的“北斗星座”谁也不信，他们一定说我不是故意在美化自己的艳遇，就是神情紧张所产生的幻觉。反正当时直感告诉我，幸运就隐藏在北极之中。
石头把红球撒开之后，艺术家们出奇地平静，他们不知道用哪只手去抓哪只纸球，眼神从这个纸球移到那个纸球，有人在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有人直往手里吐唾沫，然后用左手搓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还有人把手指放在嘴里呆呆地沉思好像可以算计出来幸运之神概率似的。抽签的时刻到来了，平静的湖水再次涌动起来，石头大吼一声满手去抓住一个纸球，一个四川小伙子则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抬起，有的闭上眼睛在台面上胡乱地摸一个，有的虔诚地在手里吹一口气拿到“签”后迟迟也不打开，有的漫不经心地拿上一颗，有的则反复挑来挑去作最佳选择。我抽签的时候，台面上只剩下一颗北极星。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已经参入这群占卜者的行列，我是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切过程的。正当我为这多余的“星”疑惑时，后面有人推我一下：“这是你的呀。”
好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从背后推动我去取“北极星”的人就是娜。在大家聚精会神注视石头手中那一团红色的谜球时，娜已经走进了这座灯光昏黄的男人世界。她被这动人的游戏所感动，她信服命运的安排，她觉得她的这个夜晚就应该属于手中攥有黑色三角的男人。娜以一种极平静的目光在所有参加这场命运之手的游戏者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我那张陌生的面孔上，一张并没完全进入游戏状态的面孔。当台面上只剩下最后一粒樱桃，她看出了我的迟疑，她的小手出现在我的背部，我才如梦初醒去摘取十位竞争者所丢失的“北极星”。
所有的人都在叹气跺脚骂娘，娜轻轻地松了口气。我当时望着那漆黑漆亮的巍峨峭丽的“▲”正不知所措，石头和他的伙伴们已经开始用一种敌视的目光威逼着我，我甚至想把这“▲”归还给石头，这一切来得那么让我毫无准备。我从未有过如此意外的幸运，因为我害怕游戏的结果。我用我的眼神试图解释也试图把“▲”馈赠给别人。可是娜轻轻地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吧。”我才走出了那难以对付的困境。
在我和娜走出几步之后，石头突然恍然大悟，光着脚丫追了出来，拉住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洁的朋友。
“洁？”石头不知所云。
我告诉他一座饭店的名称，并说洁的电话是“五四三五四三”，他才安心地转过身去。
石头失败的背影又回到那种烟雾弥漫气味呛人的小屋之中，他们在那昏黄的灯光之下怎样渡过这漫长单独而又苍白的人生呢？我有些后悔我为什么拿去这个“▲”了。
直到和娜分手之后，那晚我始终没搞清娜具体而真实的面貌。当我们沿着112的路线来到呼家楼时，一辆113由此向南和我们相遇，娜说：“我要回家了，妈妈在等我。”
“你回去吧。”
她的家在大北窑。
在海淀，石头的一位同学告诉我，青年诗人石头和我们永别了。
他用这样的语调陈述时我是不相信的。在石头失踪的日子里，我们宁可相信石头和一位漂亮的姑娘去进行一次爱情长旅，而不相信他会离开人间。石头曾多次表示过他一定要活到1990年看过亚运会在北京闭幕之后才去自杀，那个时候他三千行的巨型长诗《太阳》也完成了。石头对死亡有一种出奇的敏感和兴趣，他说他的诗只有一个主题：死亡。人类的所有主题都是死亡。没有死亡气息的艺术家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石头常常是喝着酒说这些名言，我们异口同声地称赞他的这些独到的发现。可是一次石头把刘小枫的那篇《论诗人的自杀及其意义》复印给大家时，我首先感到一种不祥的乌云已经笼罩我们晴朗的上空。有几晚，石头和我们在沙滩那间屋子里很认真地谈论诗人的自杀与诗及死亡意识，可石头老是喝醉，喝不醉就骂人。他半清醒半沉醉的头颅里发出那种怆然悲凉的哀嚎，他为诗人而哭泣：“几千年的中国，有谁是为诗去自杀的？屈原是为了政治，王国维为了道德，朱湘为了爱情，老舍为了人格……没治了没治了。”
在石头慷慨陈辞后，我们都哭了。哭成了一团。那晚，我们喝了五十瓶啤酒。
那些日子，娜已经远离我们这些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有传说娜已经结了婚了，我是不信的，娜说过她如果结婚的话，这一辈子只想跟我结婚。
石头的同学见我表情麻木，连忙说：哦，对不起，你不认识石头，石头是一位很有才气的青年诗人，他自杀了。他是中国第一位自杀的诗人。他才二十五岁。
他现在在哪里？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他在山海关，卧轨了。
列车轰鸣地从我头顶上呼啸过去，锃亮锃亮的铁轨穿过我的心脏连接着石头矮小的南方身躯，我左手和右手紧紧握着那平行延伸的铁轨，冰凉冰凉而又灼热地燃烧着我的血液。
当那辆载满旅客的客车沉甸甸而又快速地碾过石头瘦小的身躯时，石头面临怎样的天空？
等待死亡，还不如去寻找死亡。
海淀———山海关———阿海。连接这些莫名其妙符号的是一个平生没有见到海却爱歌颂海的二十五岁的诗人。二十五岁的诗人。二十五岁的人生灿烂而黯然。石头，我的好石头，我们不是说好了去内蒙古流浪的吗？
……
娜没有去参加石头的追悼会，这使我们这些流浪者们非常愤怒。石头终生热爱娜，一度时间石头曾每天给娜写一首十四行诗，那些情意炽烈的诗句中有不少可以打动每个女孩的心，如：
“我坐在你昨天坐过的地方
灯光弥漫着去冬的窗帘”
“那透明的此刻正驰过心脏
压迫感。谁在喊窗户
一只手冉冉升起
玻璃冷冷地飘出窗外”
在清理石头的遗体时，他夹克的口袋里有一张血迹斑斑的纸，这是一首题为《献给娜的第99首十四行》的诗：
“在玻璃之上和之下
都看见了生和死。移动一下位置
你就擦去■■所有纸张
你希望的■■举止不被复重
日子凝结在你心中无法动弹
玻璃之上是纸人布影，玻璃之下
就是你自己”
诗的下半截已经连同他的年轻而瘦弱的胸脯被滚滚而去的轮子带走了，残留在这张纸片上的血迹模糊了的石头最后的半首诗，浓厚的淤血将字迹完全湮去，只能用■来表示。
艺术家娜见过沙滩那晚的情景。也许正是这黑色的三角形刺穿了石头那脆弱的心灵。我感到我是刺杀石头的凶手，至少我是和艺术家娜合谋杀了一个中国最年轻的艺术天才，这▲是最好的证据。
追悼会结束之后，洁把一束诗单交给了石头的父亲，这位峨眉山下长大的四川农人在洁离去之后又把这叠东西交给了我：“我看不懂，你是他的朋友，你看写着些什么。”
我接过来匆匆一览，似乎饶恕了娜的罪过。艺术家娜比我们更了解诗人石头。诗的内容我不想在这里谈论，那样会亵渎那位仰卧在山海关车轮之下的诗魂。
（摘自《江南》1999年第4期）沙滩
北京的青年诗人石头居住在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一条街里。他的窗户可以隐隐看见美术馆绿色的栅栏和绿色的士兵。墙壁上污迹斑斑，多情人刻上了弓箭、心脏和女人的身体，还有被美化了的性器官和种种毛茸茸充满性气息的图案。流浪的艺术家们经常聚集在这里高谈阔论，话题不断变换，永远有新鲜的刺激的内容。女人与政治。宫庭内幕与炒汇诀窍，诗歌与性的比例，张艺谋与巩俐，崔健与严新，喝啤酒，喝可口可乐，喝五粮液，喝二锅头，喝自来水，困极了，五六双臭脚丫子横七竖八躺下去，直到第二天晚上重新开始。
是小姐洁向我介绍的这个地方。她认为记者的生活面应该宽广，从这些流浪艺术家身上会得到很多灵感和激情。洁说，有一度时期她对艺术特感兴趣，经常到这里来呼吸艺术的空气。她那时还是旅游专科学校的学生。小姐洁告诉我，那个地方很好找，到美术馆对面的巷子里，只要闻到耐克球鞋所释放出来的熏人气味，便可以找到石头的居住之所了。你说是洁叫我来的就行了。
根据洁小姐的耐心指点，循着那股由脚丫子与耐克球鞋所培育出来的独特的艺术气味，我找到了美术馆南路11号———著名的流浪者沙龙。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我推开石头的门时，石头和他的一帮艺术家正昏睡未醒。我叫醒了石头，石头懵懂地向我做了个手势，窝窝囊囊地说了句：“娜晚上来”，便又呼呼死猪般地倒在一群瞌睡虫中间。
听洁讲，石头在北京挺有名，他以前画过画，近几年写诗很有名气。北岛是他的铁哥儿们，他有北岛的电话号码，杨炼出国前请他到明珠海鲜赴宴，顾城在新西兰给他寄圣诞卡。江河的蝌蚪自杀了，他三天不吃不睡。石头的诗画集将由大陆的工人出版社、香港的三联书店和台湾的新地出版社“共时性推出”，据说看过这本诗画全集的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对此书十分欣赏，准备荐给皇家学院。
小姐洁在向我转述时熟练得像在介绍自己的生平，脸上还闪着兴奋的红晕，我很自然地问了句：
“他没发展你吧？”
“差一点儿。”
躺着的石头远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精神，魁梧，他嘴边流着口水，翻身时像一只瘦瘦的小猫，倒是他身边的几位更像洁小姐描述的那样更具艺术气味。石头又翻了一个身，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梦呓，但只有一个音节：“nana”。我明白了，他在惦记着一个叫娜的女人。梦是人最清醒时的现实愿望。
石头疯狂得没有理智的言语终于震惊了屋里所有熟睡的男人。他们纷纷起来竭力消去了因睡眠而带来的冷色和倦容，而用水来让他们的灵魂和气质深沉地显露出来。女人是神秘的，一个美丽女人的名字里的音符有一种强烈的呼唤。
后来，又过来了几个大胡子。他们吵嚷着说今天不喝酒了不侃大山了，今天要和娜散步去。
于是，人们争执起来，像争执领土一般争夺与娜散步的可能。我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人的争执，一位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居然挥舞着拳头要用拳头作出最后的裁决。待他精疲力竭难以进行新的冲突时，我想起我们经常做的游戏，说：“抽签吧。”
石头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抽签。”
签是石头用红色的纸张揉成的，鲜红的圆纸球像成熟的樱桃在台面上热烈地滚动，牵动着一双双要冒出火花的眼睛。在这滚动的十一颗樱球之中，只有一颗是石头用炭素墨水涂着的黑三角，谁摸到了这个▲字，就会有一个自由愉快轻松的美丽的夜晚来伴随他到天明，否则，这个周末的夜晚将像纸一样苍白一样没有色彩。红色包裹着黑色，意味着幸运与爱情，红色包裹白色，将是一种丧失。
石头又一次将台面上的红球滚动起来，他的双手在颤抖，居然神经质地要将这些红球全部抓在手里迟迟不肯放到台面上，但他很快感受到那些紧盯着他右手的眼光里所放射的炙热，他猛地松开手，这些鲜红的小球便奇妙地扬成一幅独特的画面。我至今还记得那十一颗红纸球分散在那纸杏黄色台面上的具体位置。这十一颗星星堕入这张海洋时扬成北斗星座的形状，而那颗饱含黑色内核的幸运之星事后我才知道正处于北极星的方位。由于所处的视角不同的缘故，事后我谈起这个夜晚的“北斗星座”谁也不信，他们一定说我不是故意在美化自己的艳遇，就是神情紧张所产生的幻觉。反正当时直感告诉我，幸运就隐藏在北极之中。
石头把红球撒开之后，艺术家们出奇地平静，他们不知道用哪只手去抓哪只纸球，眼神从这个纸球移到那个纸球，有人在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有人直往手里吐唾沫，然后用左手搓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还有人把手指放在嘴里呆呆地沉思好像可以算计出来幸运之神概率似的。抽签的时刻到来了，平静的湖水再次涌动起来，石头大吼一声满手去抓住一个纸球，一个四川小伙子则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抬起，有的闭上眼睛在台面上胡乱地摸一个，有的虔诚地在手里吹一口气拿到“签”后迟迟也不打开，有的漫不经心地拿上一颗，有的则反复挑来挑去作最佳选择。我抽签的时候，台面上只剩下一颗北极星。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已经参入这群占卜者的行列，我是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切过程的。正当我为这多余的“星”疑惑时，后面有人推我一下：“这是你的呀。”
好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从背后推动我去取“北极星”的人就是娜。在大家聚精会神注视石头手中那一团红色的谜球时，娜已经走进了这座灯光昏黄的男人世界。她被这动人的游戏所感动，她信服命运的安排，她觉得她的这个夜晚就应该属于手中攥有黑色三角的男人。娜以一种极平静的目光在所有参加这场命运之手的游戏者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我那张陌生的面孔上，一张并没完全进入游戏状态的面孔。当台面上只剩下最后一粒樱桃，她看出了我的迟疑，她的小手出现在我的背部，我才如梦初醒去摘取十位竞争者所丢失的“北极星”。
所有的人都在叹气跺脚骂娘，娜轻轻地松了口气。我当时望着那漆黑漆亮的巍峨峭丽的“▲”正不知所措，石头和他的伙伴们已经开始用一种敌视的目光威逼着我，我甚至想把这“▲”归还给石头，这一切来得那么让我毫无准备。我从未有过如此意外的幸运，因为我害怕游戏的结果。我用我的眼神试图解释也试图把“▲”馈赠给别人。可是娜轻轻地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吧。”我才走出了那难以对付的困境。
在我和娜走出几步之后，石头突然恍然大悟，光着脚丫追了出来，拉住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洁的朋友。
“洁？”石头不知所云。
我告诉他一座饭店的名称，并说洁的电话是“五四三五四三”，他才安心地转过身去。
石头失败的背影又回到那种烟雾弥漫气味呛人的小屋之中，他们在那昏黄的灯光之下怎样渡过这漫长单独而又苍白的人生呢？我有些后悔我为什么拿去这个“▲”了。
直到和娜分手之后，那晚我始终没搞清娜具体而真实的面貌。当我们沿着112的路线来到呼家楼时，一辆113由此向南和我们相遇，娜说：“我要回家了，妈妈在等我。”
“你回去吧。”
她的家在大北窑。
海淀
在海淀，石头的一位同学告诉我，青年诗人石头和我们永别了。
他用这样的语调陈述时我是不相信的。在石头失踪的日子里，我们宁可相信石头和一位漂亮的姑娘去进行一次爱情长旅，而不相信他会离开人间。石头曾多次表示过他一定要活到1990年看过亚运会在北京闭幕之后才去自杀，那个时候他三千行的巨型长诗《太阳》也完成了。石头对死亡有一种出奇的敏感和兴趣，他说他的诗只有一个主题：死亡。人类的所有主题都是死亡。没有死亡气息的艺术家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石头常常是喝着酒说这些名言，我们异口同声地称赞他的这些独到的发现。可是一次石头把刘小枫的那篇《论诗人的自杀及其意义》复印给大家时，我首先感到一种不祥的乌云已经笼罩我们晴朗的上空。有几晚，石头和我们在沙滩那间屋子里很认真地谈论诗人的自杀与诗及死亡意识，可石头老是喝醉，喝不醉就骂人。他半清醒半沉醉的头颅里发出那种怆然悲凉的哀嚎，他为诗人而哭泣：“几千年的中国，有谁是为诗去自杀的？屈原是为了政治，王国维为了道德，朱湘为了爱情，老舍为了人格……没治了没治了。”
在石头慷慨陈辞后，我们都哭了。哭成了一团。那晚，我们喝了五十瓶啤酒。
那些日子，娜已经远离我们这些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有传说娜已经结了婚了，我是不信的，娜说过她如果结婚的话，这一辈子只想跟我结婚。
石头的同学见我表情麻木，连忙说：哦，对不起，你不认识石头，石头是一位很有才气的青年诗人，他自杀了。他是中国第一位自杀的诗人。他才二十五岁。
他现在在哪里？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他在山海关，卧轨了。
列车轰鸣地从我头顶上呼啸过去，锃亮锃亮的铁轨穿过我的心脏连接着石头矮小的南方身躯，我左手和右手紧紧握着那平行延伸的铁轨，冰凉冰凉而又灼热地燃烧着我的血液。
当那辆载满旅客的客车沉甸甸而又快速地碾过石头瘦小的身躯时，石头面临怎样的天空？
等待死亡，还不如去寻找死亡。
海淀———山海关———阿海。连接这些莫名其妙符号的是一个平生没有见到海却爱歌颂海的二十五岁的诗人。二十五岁的诗人。二十五岁的人生灿烂而黯然。石头，我的好石头，我们不是说好了去内蒙古流浪的吗？
……
娜没有去参加石头的追悼会，这使我们这些流浪者们非常愤怒。石头终生热爱娜，一度时间石头曾每天给娜写一首十四行诗，那些情意炽烈的诗句中有不少可以打动每个女孩的心，如：
“我坐在你昨天坐过的地方
灯光弥漫着去冬的窗帘”
“那透明的此刻正驰过心脏
压迫感。谁在喊窗户
一只手冉冉升起
玻璃冷冷地飘出窗外”
在清理石头的遗体时，他夹克的口袋里有一张血迹斑斑的纸，这是一首题为《献给娜的第99首十四行》的诗：
“在玻璃之上和之下
都看见了生和死。移动一下位置
你就擦去■■所有纸张
你希望的■■举止不被复重
日子凝结在你心中无法动弹
玻璃之上是纸人布影，玻璃之下
就是你自己”
诗的下半截已经连同他的年轻而瘦弱的胸脯被滚滚而去的轮子带走了，残留在这张纸片上的血迹模糊了的石头最后的半首诗，浓厚的淤血将字迹完全湮去，只能用■来表示。
艺术家娜见过沙滩那晚的情景。也许正是这黑色的三角形刺穿了石头那脆弱的心灵。我感到我是刺杀石头的凶手，至少我是和艺术家娜合谋杀了一个中国最年轻的艺术天才，这▲是最好的证据。
追悼会结束之后，洁把一束诗单交给了石头的父亲，这位峨眉山下长大的四川农人在洁离去之后又把这叠东西交给了我：“我看不懂，你是他的朋友，你看写着些什么。”
我接过来匆匆一览，似乎饶恕了娜的罪过。艺术家娜比我们更了解诗人石头。诗的内容我不想在这里谈论，那样会亵渎那位仰卧在山海关车轮之下的诗魂。
（摘自《江南》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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